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逮捕“战友”:那场无法选择的人性较量

2000-06-18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
石平 关前

如果一切重来,我们还是搭档,一起办案,一起抓逃犯,出生入死,情如兄弟,那该多好啊。

如果一切重来,我再一次面对犯了罪的宋黎闽,我还会不会犹豫、痛苦和矛盾?我想我还会痛苦,我还会矛盾,但我仍然不会犹豫,因为我首先是一名警察,我的责任至高无上。

2000年4月20日,我们在山东肥城采访了肥城市公安局副局长田文军。他向我们讲叙了一个故事。

直觉告诉我:他就是主凶

1993年1月17日,在山东肥城市发生了一起大案,正大公司经理阴大明被人枪杀。阴大明在肥城算得上一位知名人物,他的死引起了方方面面的震动。那时,我任肥城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长,此案的侦破就落在我的肩上。我们将该案定为“1·17”大案。

那天晚上10点钟接到报案,我迅速从床上跃起,来到院子一拉开车门,发现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宋黎闽已经坐在了车上。当时我有点惊愕,因为他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不去现场了。

警车很快就到了出事现场——阴大明的“正大酒店”南侧。目击者是他的几个朋友,他们一同从附近一家歌厅出来正准备回酒店,那几个朋友先进屋,阴大明在外面小解,就在这时,他遭到枪击。

子弹正中阴大明的左胸,经法医鉴定,射击的武器是一支单筒猎枪。

阴大明的朋友在医院里给宋黎闽打了电话,因为阴大明是宋黎闽的“线人”(特指给公安局提供消息的人),从前他们联系甚密。

当晚,“1·17”专案组立即对此案进行排查分析。不知为什么,从接到报案到此刻的短短一两个小时里,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这种感觉迫使我把阴大明之死和宋黎闽联系到一起。

少年时的阴大明因调戏妇女进过劳教所。从劳教所里出来之后,他凭着“我是流氓我怕谁”的野蛮凶狠,成为肥城市的江湖老大,因此和公安机关打过很多交道。这期间,他为公安机关提供过一些破案线索,因此,就成了公安的“线人”。

1989年,阴大明再次因犯事被劳教,他将自己的妻子交付宋黎闽照顾,宋黎闽多次带着他的妻子去探监。与此同时,关于宋黎闽与阴大明妻子有暧昧关系的说法也开始流传开来。

1992年,阴大明结束劳教之前,他的妻子突然提出离婚。人们纷纷猜测:此事与宋黎闽有关。

阴大明回到肥城已是孤家寡人,旧日风光不再。他发誓痛改前非重新做人。为此,他将新开业的酒店命名为“正大酒店”,以示“金盆洗手”。他还将女儿的名字改为“稳稳”,希望平稳度过一生。

他再也不像原来那样张狂,也不再插手江湖上的是非纷争。但是在一次喝醉酒后,他竟一反常态地放言:“宋黎闽你别欺人太甚,我把你的事说出去就够判你几年!”

宋黎闽和阴大明的关系渐渐疏远。不久宋黎闽就结识了个体生意人马刚和刘润生,并与之形影不离。

打这以后,阴大明只要见到马刚就将他揍一顿。马刚曾问他:“我俩无冤无仇,你为什么揍我?”阴大明说:“我就是想揍。”宋黎闽曾经在他们之间作过调解,阴大明仍然不放过马刚。他无法与宋黎闽直接对抗,但他可以在宋的朋友身上发泄怨愤。

1992年秋天到来的时候,阴大明去了一趟福建。整个肥城市都盛传阴大明是去南方买枪,说他准备复仇。没想到,此后不久,他就被枪杀了。虽然推测不一定准确,但根据阴大明的种种表现可以肯定,死前的他并没有像本人表现的那样对一切不计前嫌,而是在多种场合无意流露出报复的决心。那么谁最恨他并希望他死掉呢?所有的疑点都落到了马刚和宋黎闽身上。案发当晚,我们就提审了马刚,尽管他提出了不在现场的证据,但未能打消我们的怀疑。

那天,我冥思苦想了一夜。第二天早上,我对宋黎闽说:“老宋,这个案子你不要参加了!”

他抬起头来望着我,我的目光迎上去,就这么四目对视着。良久,他转身离去,一言不发。我看着他眼睛的时候,直觉告诉我他就是凶手。

我们曾是配合默契的一对搭档

1974年,我从部队复员来到肥城市公安局,从治安科、派出所一直干到刑警队长。1980年,同样从部队复员的宋黎闽也来到刑警队,他的胆识和霸气立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宋黎闽刚到局里的那几年,社会秩序非常乱,小偷十分猖獗,“反扒”是刑警队的重要工作。所有做“反扒”刑警的都遭人或重或轻地报复过。宋黎闽曾经在一个黄昏被人用编织袋套住头,身上挨了顿黑棍。这样的暴打还只是警告,告诉你识相一点,该放一马时抬抬胳膊。但是,宋黎闽的个性里似乎没有“惧怕”这两个字,扒手狠,他更狠。几番较量下来,肥城、泰安一带的扒手一听说宋黎闽的名字便落荒而逃。

1987年,在肥城市郊发生了一起系列入室盗窃、强奸妇女案。由于作案人蒙面而入,受害人无法指证凶手,案子久拖不破,一时间人心惶惶。

宋黎闽接手这起案子后,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几天,很快就注意到了一个有前科的嫌疑人。他冷不防地把这人带到派出所,既不审问他,也不告诉他什么事。几天之后,他让那些受害的妇女排成一队,将那嫌疑人双眼蒙住,然后让她们从这个人面前一一走过。这一手把罪犯给镇住了,没等他回过神,宋黎闽冲他大吼一声:“你交待吧!人家已把你认出来了!”就这么简单,此人全盘招供。1988年,宋黎闽被提升为刑警大队副队长,我们成为配合默契的一对搭档,联手破了许多大案。

1989年4月,一伙亡命之徒在平阴至东阿的长途汽车上频繁抢劫作案,我们决定拿下这伙抢劫犯。有一天,我们和那伙人短兵相接,大家都知道那伙人手中有枪。宋黎闽第一个冲上去并大叫一声推开我:“老田,我年轻,让我上!”他不止一次在生与死的危急关头这样大喊。

这些往事永远让我泪下。可是在“1·17”案发之后,在我准确判断宋黎闽就是杀人主凶时,我从内心是多么希望他能侥幸跑掉啊。然而,我是警察,我必须全力以赴投入办案,当时惟一的念头是:愿凶犯不是宋黎闽。

那是一场艰难的侦破

“1·17”案发后的第二天,当我对宋黎闽说不让他插手这个案件的时候,我们之间的较量就开始了。我们彼此都非常熟悉对方办案的套路。

我先提审了马刚和刘润生,他们叙述严谨,密不透风,显然,枪杀案的谋划十分周密。可是,我每找到一个证人,宋黎闽马上就会盘问他们,为破案制造障碍。我们只能让证人的单位安排他们分别到济南、泰安、长清等地出差,然后在半路截住他们进行询问取证。

通过刑侦手段,我们查到了1月17日案发5分钟之后,马刚与宋黎闽通过一次外线电话。但两人都矢口否认。在询问宋黎闽的妻子时,她如实地说,宋当晚接了一个外线电话。在大是大非面前,这个善良的女人作出了明智的选择。她不到20岁就嫁给宋黎闽,丈夫曾经是她心目中的英雄,她为他写过很多长诗,在诗里流露出强烈的爱慕与崇拜。我想,她亲眼目睹了宋黎闽一步一步滑向深渊的过程,内心一定也充满了痛苦和矛盾。

宋黎闽的变化起因于他与那些“眼线”过深的交往。他看着那些曾经“二进宫”、“三进宫”的刑满释放犯纷纷挣了大钱,内心极不平衡,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他亲手抓捕送入监狱的。

宋黎闽开始“吃黑”。他抓住扒手之后,如果找不到失主,自己就留下钱物,然后把扒手放掉。

我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说:“小宋,有些事最好注意一些影响。”他听了之后笑笑,很不以为然的样子。我深感他变了。后来,他有意回避我,虽然还在一个房间面对面地办公,但是我们的心已经隔远了。

1992年,他从济南带回一个东北妹,在新城开了一家“金达莱”饭店,公然与那个女人同居了。

夏天,他敞着怀,露出胸毛,喷着酒气,挂着枪,十天半月才来局里上一次班,像个土匪一样。人们见了他避之惟恐不及。

他开着换下来的一辆旧北京吉普,见刑警队配上了新车,就自己私造了一个车牌,喷上白漆,车牌号与刑警队的新车一模一样。他开着这辆吉普车到处砸杠子,成了肥城一霸。

与宋黎闽的较量很艰难,他曾是出色的刑警,具有丰富的反侦查经验。“1·17”案的几个主要证据,比如那支杀人的猎枪,一直没有找到,这样侦破工作就无法取得突破性进展。

1993年4月13日,我们动手抓捕马刚和刘润生,并将他们分别送到了石横和新城提审。

马刚是我带队去抓的。布控人员告诉我,他正在一个饭店与宋黎闽吃饭。我沉着脸带人走进他们的包间,跟宋黎闽打了一个招呼说:“小宋,在这喝酒呢。”然后对马刚说:“马刚,你出来。”出门的时候,我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泰安牌照的车,心里灵机一动就停住了脚步,对马刚说:“刘润生在新城被抓了。你看看下面,那个挂着泰安牌照的车就是来抓宋黎闽的。”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,发现马刚果然在看那辆车。我接着说:“你们几个谁先说谁就能争取主动。”一路无话,我观察到马刚在瑟瑟发抖。一到分局,马刚就迫不及待地交待了:“阴大明的事是我干的。”

马刚说,阴大明从王村劳教回来后,一见我就打我,后来又有人说他到南方买枪去了。宋黎闽对我说:“要抢先下手,否则我们就全部完蛋。”他到外地买了一支单筒猎枪,然后就开始踩点,跟踪阴大明,掌握他的活动规律。1993年1月17日,我趁阴大明在饭店南边解手时向他开了枪,然后刘润生驾摩托车迅速带我逃离现场。事成之后我给宋黎闽家里打了一个电话:“干了,死没死我不知道。”

在新城,刘润生交待了如何购枪、踩点、盯梢,如何用摩托车带着马刚干掉了阴大明的犯罪事实。那么枪呢?刘润生交待,枪送到了他哥哥那里。

他平端着枪向我缴械

5月1日,一路干警奔赴莱芜钿钢厂,到刘润生的哥哥家搜枪。

下午,泰安市局的领导来到肥城,与我们共同研究制订抓捕宋黎闽的方案。

宋黎闽号称“肥城第一枪”,出手快、枪法准,他携带的五四手枪,子弹随时上膛,拔出来就能射击。为了避免人员伤亡,最后决定在公安局家属院的大门埋伏,待他从吉普车里出来时,一举抓获。

我知道最后的较量就在这个晚上。宋黎闽曾说过一句话:“谁得罪了我,我就让枪走火。”我发誓:如果他落在我的手上,决不会让他跑掉。

晚11点,我巡视到了家属院门口,看到大门没按计划锁上。我马上关上了大门,上了锁。当我到传达室放钥匙时,突然听见一阵汽车马达声。我熟悉这个声音,几乎没有想太多,也不知周围的伏兵是否有准备,便端起微型冲锋枪走了出去——正好与宋黎闽碰了个对脸。

看见我,他怔了一下。我说:“宋黎闽,你不要动!”我的冲锋枪逼了过去。

他愣了下,很平静地说:“你在这儿等我呢。”我说:“不要动。把枪交出来。”他两眼紧紧地盯着我。大概过了几秒钟,宋黎闽收回直视的目光,慢慢把手伸进衣服里,拔出了那支五四手枪,平端着递给了我。

马刚和刘润生知道宋黎闽被捕的当晚,都睡了一个好觉。他们说,发案以后,宋黎闽一直想杀他们灭口。为了自保,马刚与刘润生订立了“攻守同盟”:如果宋黎闽单独约谁与他出远门,一定当着宋的面给家里打电话,告诉家人是和宋黎闽在一起。后来,宋果然多次邀请他们去日照、胶东玩,他们都没敢去。他们对公安说:“我们现在可放心了。”

1994年12月21日,宋黎闽一审被判处死刑,马刚被判处死刑,刘润生被判死缓。1995年1月21日,对宋黎闽执行死刑。

我常常在想,如果一切重来,宋黎闽能够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把握自己,一定比我干得出色。他是那么聪明、好学、勇敢,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。然而,这是不可能的了。

(《知音》2000年第7期)

昔日战友情(左为 宋黎闽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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